忝为学者,不能不参加学术会议。见得多了,忽然悟得,学术会议本身就值得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好好研究一番。因此,请动笔墨,将一鳞半爪的观察与思考记录下来,其间不免掺和进不少以偏概全之见。文不见佳,意有所偏,读者寓目于此,不可不察。
没有人,为了学术目的搞一次研讨会。搞研讨会,是因为有一笔会议经费需要花掉。经费多,就搞得规模大些,来个豪华版,钱没花完,不行就再搞一回。有的研讨会,是国家机关与学术单位联手搞的,这种研讨会,与机关的业绩挂钩,为了领导的成绩单有好看的一笔,就搞个研讨会,营造出“咸与改革”的气象。
学术研讨会,在哪里开很重要,去开会随便旅游一番,会议主办方给报销往返交通费,免费提供食宿,外加旅游,功德就十分圆满。
学术研讨会,能见到哪些与会的人,也很重要。大家多日不见,借此机会彼此握手言欢。年长者可以直观了解彼此还健在,初出道者拜见一下大咖,留个好印象,将来评职称和参评各种学术奖项,也好得个照应。一些学术期刊的编辑很受欢迎,有的人来套近乎,顺便打听一下自己投的那篇稿子是否能被采用,为以后发稿子蹚蹚路,做些铺垫。
没有人,为了学术目的而参加研讨会。参加学术研讨会,大多是为了捧场。大咖去参加研讨会,算是给面子;有头有脸的官员参加研讨会,算是撑场子;初出道者参加研讨会,是为了增加露脸的机会,随便替会议主办方凑个人气儿,履行“完形填空”的大任。
学术会议,研讨的话题令人敬畏,绝对是主题重大,叙事宏大。会议进行中,大家郑重其事,仿佛军国大事都是通过这类研讨会议决的。在有限而特定的时间与空间内,很多学者聚集,有泰斗焉,也有漏斗焉,在会议进行中,有顾盼自雄的,也有正襟危坐的,有不苟言笑的,也有表情丰富的,“有袅娜地开着的,有羞涩地打着朵的”,与会者老是那些熟面孔。猗欤盛哉!一次又一次会议参加下来,虽然不知研讨出来个啥,但是会议的形式还是很庄严的。闲来无事,将学术研讨会的生态作一番描摹,似可为局外人留下一份剪影,意义不可谓不非凡。
会议上发言,内容不重要,重要的是谁发言。没人管你学术上有无创见,声望到了,自然有人安排你发言,不发言的,可以点评(如今学台湾逐渐改叫“与谈”了),既不发言也不点评的,就主持一下。发言、点评与主持,早就变成了一种资格、一种待遇。偶尔遇到自己提出什么都不想做、只来参会的大咖,大家觉得怪对不住人家似的。
到域外开会,就颇不适应。人家要求写出论文,并根据论文内容决定谁有发言的资格,郑重其事,很不利于心理健康。我们自己搞研讨会,脑子与耳朵都可以放家里,只带一张嘴来,发言时间一到,就按主持人安排说上一嘟噜话,时间过了,就住嘴。吃会议饭的时候,这张嘴还有大用场。
会议印有日程,大家按议程行事,丝毫马虎不得。政府部门组织的会议,除了议程表外,还有座次表,拍照位置表,赶上有研讨会论文集的,更显得十分正式。
每人发言限定时间,会议还是以超时为常态。主持人强作幽默,实则俗套,会场时时有尬笑,掌声很廉价,代表着一种礼貌。
鲁迅曰:“时间就是生命,无端的空耗别人的时间,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。”会议大厅坐一天,说与不说,听与不听,都挺累,坐两天,就更累。累了下来,发现不知都研讨了些啥。反正觉得会议大厅,更像个犯罪现场,被谋杀者间杂着自杀者(无端浪费自己时间的)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。那时间,那卧姿,那血泊,谁都看不见。
泰斗年纪一般不小了,属于年高德劭之辈。泰斗也有两种:一种是真的泰斗,积累了许多声誉,学问大得真如泰山北斗;一种是积累了许多年月,到了一定年龄顺势做了泰斗——人过古稀之年,就有坐顺风车成为泰斗的可能。倘若到了耄耋之年,不是泰斗也成为泰斗了——大家围拢在一起,人人喜欢用这称谓来捧他。这给人的启示是,忝为学者,与其在学问上打拼,不如努力健康长寿,后者才是成为泰斗的必要条件。因此,学者不用暗里起急,头发到了“浑欲不胜簪”的时候,泰斗的美誉就像陈桥兵变时黄袍加身一样,成为自然而然的事。未到古稀之年,着急上火也没用,那是不大容易成为公认或者御封的泰斗的。
泰斗之下,为准泰斗和候补泰斗。虽然尚未成为泰斗,不过,这其中自命的泰斗却满坑满谷,远比公认或者御封的要多。他们虽然没有泰斗的年龄,但是有泰斗的气派,甚至比泰斗更有气派。他们中有的人可以依外貌加以分辨:各种场合,他们眼神向上,恨不得眼睛长在眉毛上面,脸绷得像冰冻的湖泊,生怕一笑就将好容易拢住的一点威信都泄掉,对晚辈不屑一顾,看见了也当没看见。这类自以为的泰斗,不惑以上年龄,未及古稀,写过一本至几本专著,在各级刊物上发表过论文,特别是在国家权威刊物上发表过若干论文,对自己的学术水平相当认可,对他人的学问不屑一顾。
还有许多这类泰斗,仅凭外貌不易区分,要加以区别,可以从与漏斗的差异上加以甄别。
漏斗是学界新人,在各种公共场合可以忽略不计,他们没有自己的公众形象,面目模糊,没有多少学界声望,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时充当分母。他们在会场里的成长轨迹是缓慢向前的,先是后面几排就座(学术研讨会开到当日下午和次日,前面出现空白座位时就被安排前去补位,起到完形填空作用),后来位置渐渐前移,通常在研讨会上没有法定发言机会,偶有自由发言的机会,再过几年,有了发言机会(如果是两天的会议,通常安排在次日发言,如果是一天的会议,必然是安排在下午发言)。
只参加头一天上午的会议,午饭后就闪人不见了,是泰斗;一直坚持把会场座椅坐穿,不到会议主持人宣布散会绝不离场的,是漏斗。
有关会议的新闻报道,大名见诸报道之中的,是泰斗;“某某等”参加了会议,姓名被一个“等”字省略掉的,是漏斗。
会前问明自己发言的时间段,紧挨发言时间才到,发完言夹包就走的,决不与其他参会者进行学术交流的,仿佛只是来给大家上课的,是泰斗;到会场看日程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言机会,何时发言,听别人发言,灌了一天糨糊,坚持在座的,是漏斗。
会议论文集,论文署名是第一作者的,是泰斗;论文署名在第一作者之后的,是漏斗。
会议开始前以及茶歇场合,有官员上前嘘寒问暖的,是泰斗;进来出去,无人闻问的,是漏斗。
颁奖场合,获得特等奖、一等奖的,是泰斗;获得二等奖以后奖项的,是漏斗。
参会与离会,有人安排车接车送的,是泰斗;自己爱怎么来就怎么来,爱怎么走就怎么走,不来没人注意,走了也没人知道的,是漏斗。
法律界的研讨会,既有学者,也有实务部门的与会者,学者往往是主角或者座上宾。
对于学者发言,可以多一份期待。毕竟,学富五车,倾倒四座,高屋建瓴,一语中的,这一类美好词汇,都可用来形容学者的高谈妙论。学者之价值得以展现的机会,一是讲台,一是学术研讨会,深厚的知识土壤,能够长出妍丽的思想之花。笔耕的稼穑,舌吐的莲花,怎不令人期待?
初次涉足学术研讨会的雏儿,得瞻学者的丰神,更是满怀期待,希望学术研讨会是一场思想的盛筵。
多次与会,我曾留心观察,想感受学者比实务部门的与会者发言,有何高明之处。观察的结果往往令人失望,学者的发言,大多未能展现学者的学术专长,其见识未见得比实务部门的与会者强多少,学者的角色,不具有无可替代性,有他与没有他与会,有他与没有他发言,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。
形式上的差别是有的,有学者充门面,壮声势,让很多学术研讨会带着学术气息,尤其是著名学者前来赏光捧场的学术研讨会,看与会者名单,已觉功德圆满,不必听他们玉音放送,已可用兴奋之笔为会议礼赞。
当学者轮流发言,已经准备了满满一胸怀的敬意也就慢慢消逝了。听其发言,大话套话者有之,陈词滥调者有之,信口开河者有之,思想贫乏、逻辑混沌、语言乏味者兼而有之,从中找不到打动人心的表达,更不见启发心窦的思想,除了有发言的形式意义,并无表达的实际价值,侧耳倾听,谋杀的都是彼此的时间。
究其实,当今学者满坑满谷,虽然顶着学者的头衔,其实并无多少真实学问。学术研究之创见,本应是学者安身立命之本,如今之学术界,对于学术原创性并无严格要求,所谓学术研究成果,属于真正有知识增进的不多,自然就有许多无学之人混迹其中。即使有些学者对于有的学术问题有所心得,也不是一通百通,什么都懂,在各种研讨会上就各种问题发言,自然力不从心。
一是不重视新知识的获取,缺乏书卷气,是当今许多学者的通病,学者本应为“书淫”,如今的学者却似乎读书量不足,殊不知学者主要的知识来源是书籍,但许多学者自断源头活水,不肯花时间读书,知识贫瘠,学问云乎哉!
二是思想上懒惰,即使博览群书,凡事不去用功精研究,也没有自己的创见,转述别人的思想,并非学者的价值所在,但是真要思想,又恐于精气神有损,如钱钟书先生所言:“有些人,临睡稍一思想,就会失眠;另有些人,清醒时胡思乱想,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。”没有艰苦探索,哪来的独到见解?
三是缺乏学术研究的刺激源,学术研讨会上没有热闹的学术争议,更没有激烈的学术交锋,其乐融融,你好我好大家好,彼此心照不宣。学术圈充满混碗饭吃的家伙,学术研讨会上,大家相见会心微笑,都知道没有几个人在学术路上披荆斩棘,半斤八两,同侪尊重,谨遵缄默法则,不必说破。
当学者本身并不尊崇学问的时候,学术研讨会就成为学问的荒漠。叔本华曾言:“对于绝大多数学者来说,知识是手段而非目的。这就是何以他们决不可能写出传世佳作的原因。因为若要如此,他就必须把知识作为目的来追求”。论文、专著,只是评职称或者评奖的工具,达到目的就好,谁管那里面有没有真实学问。
学者无学,言之必然无物。除了很多研讨会重复来重复去的议题,可以将上次复上次的发言重述又重述,若轮到自己对于素乏研究的议题发言,自然就要扯淡。美国学者哈里·G·法兰克福就曾尖锐指出,当人们对于自己不熟悉的话题侃侃而谈假装很懂的样子,扯淡就开始了。学术研讨会上偏多这种扯淡,好在大家都不计较,毕竟,会议的形式大于实质,认真做甚?
说到认真,恰是解决各种只重形式不重实质的研讨会的不二法门。可惜,我国的民族性格中恰恰缺乏“认真”这一味药,学术研讨会的鸡肋化遂成为当今学术界一种坚忍不拔的现状,无足为怪也。2019年度江苏省社科基金立项项目公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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